自序
一隻狗的回憶錄── 為《懷念》的第三個版本而作 林良
這本書《我是一隻狐狸狗》,原來的書名是《懷念》。
《懷念》的第一個版本在一九七五年出版,四十開本,分裝上下二冊。書名下有一個副標題:「一隻狗的回憶錄」。
一九九○年,《懷念》全書重新排版,改為二十五開精裝本。書名之下的副標題,改為「一隻狗的故事」。這是它的第二個版本。
二○○三年,《懷念》再度改版。我建議把書名改為《我是一隻狐狸狗》,書名之下不再有副標題。這就是《懷念》的第三個版本。
為什麼要改書名呢?原因是希望讀者可以從書名一下子就知道書的內容。
「懷念」本來也是一個好書名,但是它無法顯示書的內容。許多讀者,一直以為《懷念》是一本抒情散文集,因此失去了跟書中主角「斯諾」互相認識的機會。「斯諾」是我送給小讀者的一項禮物──牠是一隻很可愛的狗。
《懷念》的第一個版本和第二個版本,在書名之下雖然都有副標題,但是「副標題既然是副標題」,就不會特別引起讀者的注意。而且,副標題既然是一種「對書名的說明」,可見那書名的本身具有「不夠明白」的缺失。
新書名《我是一隻狐狸狗》,至少有兩個地方會引起讀者的興趣:
第一,作者為什麼要說自己是一隻狐狸狗?
第二,難道這真是一本狐狸狗寫的書嗎?
探索這兩個問題的答案,就會成為讀者閱讀這本書的動機。至少,他會翻開這本書的第一章來讀讀看。
這恰好就是我所期待的。
內容試閱
我的名字叫「斯諾」
「爸爸」常常說我是一隻吵人的狗。
這一句話,你大概不容易懂。誰是「爸爸」?誰是「我」?頭一句話裡就有兩個地方要解釋,可見說話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。既然我先說的是「爸爸」,我當然應該先解釋「爸爸」是誰才有道理。不過,如果你不先知道我是誰,那麼我的解釋一定會使你越聽越糊塗。我還是先解釋解釋「我」是誰吧。
我是一隻狗。你聽了不要吃驚。我實實在在是一隻狗。什麼樣的狗?一隻「不大愛洗澡的六歲的白狐狸狗。」
一隻狗如果是長壽的話,大概可以活到十三歲。我到底是不是一隻長壽的狗,我的名字叫「斯諾」我自己當然不知道。這種事情要等將來讓別人來替我證明。
狐狸狗的毛有多少顏色,我自己也不太清楚。有沒有「咖啡」的狐狸狗?有沒有黑狐狸狗、黃狐狸狗、紅狐狸狗、綠狐狸狗?我實在不清楚。我所看到的,毛色都是白的,跟我的毛色一樣。所以我想我用不著說我是「白狐狸狗」。我只要說我是「狐狸狗」,大概你就會想到我是「白」的了。
其實我知道我自己並不「白」,那是因為我不大愛洗澡的緣故。再說我最愛的那個「全世界最忙的家庭」,也實在是沒有閒工夫「替狗洗澡」。現在你明白了,我所以要特 別說明我是「白」狐狸狗,實在是怕你單看我這一身毛,會不大容易分辨出到底是哪一種顏色。
「六歲」的人是一個小孩兒,可是六歲的白狐狸狗就已經是「度過大半輩子」的狗了。六歲的狗,就像是三四十歲的人。你可以說我現在是一隻「年紀很大」的狗,你儘管這樣子說。
現在我要解釋「爸爸」。
我的「爸爸」並不是我的父親。我的「爸爸」是我的戴眼鏡的男主人。
我們白狐狸狗並不舉行結婚典禮,也不請朋友吃喜酒。我們出生的時候只看得見母親,看不見父親。街上來來去去,雄赳赳、氣昂昂的大白狐狸狗,都可能是我們的父親,但是誰也不知道哪一個是。我們的父親都忙著自己的事,從來不管孩子,也不帶孩子。
我第一次走進「爸爸」家的大門,看到他在家裡陪著孩子,是一個肯帶孩子的父親,我心裡就非常喜歡他。我看到孩子們圍著他喊「爸爸」,在他身邊撒嬌,就羨慕得不得了。我實在羨慕那些孩子。我們白狐狸狗哪有這個福氣。我們跟父親根本就不相識。要是有一天,我跟我父親真在馬路上相遇了,他一定不會知道我是他的兒子,我也不會知道他是我的父親。我們誰也不認識誰。
人的家庭實在比狗的家庭好。誰是父親,誰是兒子,都是清清楚楚的;而且父親可以疼孩子,孩子可以跟父親撒嬌。我們白狐狸狗如果想跟父親撒嬌,真不知道應該找哪一隻大狗好。我第一次看到我的男主人,就忍不住的在心裡喊他「爸爸」了。我真的覺得過「人」的生活才有意思。我希望自己有一個「美滿的家庭」,而且「平平安安的在家庭裡長大」!
英文裡有一句諺語說:「每隻狗都有一段自己的好時光。」我的好時光,就從我進「爸爸」家大門的那一天開始。「回憶是甜蜜的」!
在我們狗的世界裡,有一個「每一隻狗都要遵守的老規矩」,那就是:「要尊敬你的主人」。這是因為主人給我們地方住,給我們東西吃。他為了一家大小跟一隻狗的生活,辛辛苦苦的工作,從來不敢抱怨。主人高興,我們就應該替他高興;主人悲哀,我們就應該為他悲哀。主人有災難,我們就應該去救他,甚至犧牲自己的生命。日日夜夜,時時刻刻,我們都要盡心盡力保護主人的財產,隨時準備跟拿棍子的強盜格鬥。
主人吃牛肉,我們吃牛肉。主人喝稀飯,我們喝稀飯。嫌主人家的伙食不好,對我們狗來說,是一件最應該羞愧的事。過最好的日子,我們要感激主人。過貧賤的日子,我們仍然要感激主人。一隻狗如果為了想要「好一點的生活」就拋棄了主人,全世界所有的狗都不會原諒他。如果有一隻狗做了這種不體面的事,全世界的狗就會認為這是「狗的恥辱」!狗都是跟主人同甘共苦的。
我無條件的敬愛「爸爸」,這完全是狗的天性。
我從來不抱怨自己洗澡的次數太少,只恨自己不會往自己身上抹肥皂,不會往大腳盆裡裝水。這也完全是狗的天性。不管日子過得多窮酸,我們狗都是心滿意足,高高興興,從來不發出一句怨言。
我是吃奶不到四十天就離開母親身邊的。我們白狐狸狗雖然生下來就有母親照料,不過日子不會太長久。我們總是要住到一個「人家」裡去的。那個「人家」才是我們真正的「家」。我們是在還不大懂事的時候,就離開母親,離開自己的兄弟姊妹的。我們不哭,也不鬧。我們住進一個「人家」,很快的就成為那個家庭的一分子。
現在,我要解釋解釋,為什麼「爸爸」說我是一隻「吵人的狗」。
在我小時候,在我還在母親身邊吃奶的時候,我就常常注意到母親的耳朵裡容不得一點響聲。她只要聽到一點響聲,就會不顧一切的把我們推開,一跳跳了起來,對著發出聲音的方向,大叫:「是誰是誰是誰?」
我們吃奶吃得好好兒的,忽然被她推開,心裡都很難受。後來我們也習慣了,只要聽到響聲,就會趕快放開奶頭,好讓母親跳起來喊:「是誰是誰是誰?」
有一天,我聽到響聲,看見母親跳起來大叫,我也趕緊用我軟軟的腿站起來,細聲細氣的喊了一陣「是誰是誰是誰」。母親很高興,就用她軟軟的舌頭舔我的全身,舔得我全身酥酥麻麻的,覺得自己是「全世界最幸福的一隻狗」,是還在吃奶的最年輕的英雄。
從那一次以後,我的耳朵也容不得一點響聲了。我立志說:將來我長大,只要一聽到什麼響聲,我就要一跳跳到半天高,一口氣叫出幾十個「是誰是誰是誰」。
「爸爸」嫌我吵人,大概就為了這個緣故,為了我一天到晚「是誰是誰是誰」的,叫的次數太多了。
我不得不說,這已經成了我的習慣,要改過來不容易了。而且我們狐狸狗,總不能一輩子做一隻只能「讓人看看」的狗,我們總得替主人做一點事。我覺得報答「爸爸」的方法,就是替他看好這個家。要想看好這個家,對一切可疑的響聲就不能隨便放過。
為了討好「爸爸」,我也試過不再叫了。可是一聽到什麼響聲,我就喉頭發癢,好像要咳嗽,心裡實在難受,忍不到一秒鐘,還是「是誰是誰」的大叫起來。
我也知道,剛進這個家的時候,「爸爸」並不怎麼喜歡我。他雖然沒有對我說什麼,可是看他的表情,就好像巴不得我馬上又回到我母親身邊去吃奶,希望我少給他們家裡添麻煩。不過我看出來他很疼他的三個孩子。他疼孩子,孩子愛狗,他就不能不也「接受」一隻狗。其實他是希望沒有這隻狗更好。
我還記得那一天,瑋瑋把我提起來像提一個小沙袋,又把我舉得高高的,放在她鼻子前面,說:「爸爸,這是一隻狗!」
「好。」他回答一個字。
「你到底喜歡不喜歡?」瑋瑋說。
「喜歡。」他平平淡淡的回答,就像回答「今天是星期幾」的問題似的。
聽了他說話的聲音,連我都知道他肚子裡的話是:「你既然喜歡,我也只好喜歡了。」
不過,一個能喜歡小孩子的人,就不可能不喜歡狗。因為一個喜歡孩子的人,總會不知不覺的也喜歡孩子的東西。我這個想法並沒有錯。我四歲那一年,生過一場大病,每天辛辛苦苦送我到狗醫院,替我掛號,替我付車錢,付醫藥費的,就是這個當初並不怎麼喜歡我的「爸爸」。一直到今天,我一想起他,心裡還是非常敬愛他,覺得他是一個出色的好主人。
我的名字叫「斯諾」。這個「名字」,就是「爸爸」替我取的。
我小時候是長得很漂亮的,肥肥的,軟軟的,一身白毛像雪。我的臉也生得很英俊,輪廓鮮明,雙眼有神。我只承認自己有一個小缺點,就是我的腿比一般的狐狸狗短了一點,像是哈巴狗的腿。這就是說,我並不是純種的狐狸狗,不過這不能算是我的過錯。
養狗人家差不多都喜歡給狗取個英文名字,表示他們很愛這隻狗。當然取個中文名字也可以,可是一隻狗有了規規矩矩的中文名字以後,聽起來就會像一個「人」,不像一隻狗。英文名字的好處,就是可以把人跟狗分得很清楚。
我這個英文名字「斯諾」,意思就是「雪」。我很喜歡這個名字所包含的意思:我是一隻漂亮的狐狸狗,我的一身白毛美得像一團雪!
我常常想,要是我沒有「斯諾」這個名字,要是我始終是一隻沒有名字的狗,那麼大家會怎麼叫我?叫我「喂」?叫我「嘖嘖」?或者乾脆叫我「狗」?如果真是那樣,我一定會很難過。
我在「爸爸」家裡,前後一共住了五年。在這一段很長的時間裡,我成為他們一家五口人的「自己人」。「爸爸」,還有我的女主人「媽媽」,這兩個都是「上班人」。
每天早上他們出門上班,都會輕輕的喊我一聲「斯諾」。下班回家,拿鑰匙打開大門,一眼看到我,也會不知不覺的脫口喊一聲「斯諾」。為了感激他們對我的親切,我就來回搖動我的尾巴。「一分鐘搖好幾百下」。我敢說,世界上再不會有第二隻狐狸狗搖尾巴搖得像我那麼快的。這是因為世界上再不會有第二隻狐狸狗像我這麼幸福。尾巴搖得最快的狗,通常都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狗,我敢這麼說。
還有「爸爸」的三個孩子,放學回家總要先找「斯諾」。有時候我為了養足精神好在晚上熬夜看守前院,就臥在我的大肥皂箱裡搖幾下尾巴,表示表示歡迎孩子回家的意思,懶得再站起來。孩子們就會疑惑的問:「斯諾呢?」就怕我會出了什麼事似的。
現在我離開他們家已經快滿一年了。我過的是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。睡覺的時候,我常常會以為我還睡在從前那個歸我看守的前院裡。有時候我會清清楚楚的聽到「斯諾,斯諾」的叫聲,從夢中驚醒。